乡村炒币残酷物语:村民月入不到6千,借网贷杠杆十几万全亏市界观察2019-10-28 12:47市界观察2019-10-28 12:47
2024-01-01 12:50:57
147小编
撰文 / 仉泽翔
编辑 / 嵇国华
在远离北上广的西部山区,一个4G网络极不稳定的少数民族村寨,出现了一撮热衷于投资虚拟数字货币的赌徒。
这群平均月入不足6000元的年轻人,享受着币价起伏带来的快感,却无力承担暴涨暴跌带来的金钱损失,网贷突然成了他们的弹药库,并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两个火热的互联网金融概念,在贵州省榕江县平永镇上寨连成了一条线。
蝴蝶翅膀扇动起来。乡村青年面对汹涌而来的催收大军仓皇而逃,留下了一地坏账和不知就里的村支书。借款人互相串联组成反催收联盟与催收员斗智斗勇,逃避债务,网贷平台的风控漏洞纷纷暴露,坏账率逐级攀升,从而迸发系统性风险。
这是互联网金融最隐秘的灰色生态。
野生李笑来
李昌消失了,是物理意思上的消失:上寨没人能找得到他。
朋友圈一个多月没有更新,发微信偶尔会回,电话有时也能通。但他人去哪了,没人清楚。与身边人联系的内容只有借钱、借钱,还是借钱。
有人说他去了泰国,半个月前要借100块钱,说是人在泰国,刚下飞机,身上没钱。“我寻思在泰国,人民币也不能用啊,也就不理他了。”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在澳门捞钱。
不过他的外甥告诉我,他在县城,“在家里待了快一个月了,没地方去。”
我拨通了李昌的电话,他明确地说,他还在县城,隔天可以一块打火锅。傍晚,他的外甥传来口信,说李昌已经去了昆明。“我在昆明这边有点事儿,不能过来了,不好意思,你在我们老家好好玩玩。”在最后一通电话里,李昌这么告诉我。
“他肯定不敢见你,你是通过寨里的人找他,这寨子里多少人恨他啊,哪敢出来啊,万一你带人堵他去呢。”介绍我认识李昌的中间人小柯如是说。
在普遍贫乏的寨子里,能引起村民广泛仇恨的也只有金钱上的纠纷。
图/仉泽翔
李昌有个哥哥,是从省城里最好的大学毕业的,早年创过业,开淘宝店卖山货,虽然后来店铺倒闭了,可还是上寨年青人的榜样。李昌本也能上个好大学,高考却意外落榜。哥哥把他带在身边,本想督促他好好复读上大学,可李昌却愿意留下和哥哥一起开淘宝店,不想再读书,也不想回上寨。
回上寨就意味着要去打工。在上寨里,打工只有两种出路:进东莞一带的电子工厂,或者说去广西帮人砍树、砍甘蔗。无论哪种出路,都要卖力气,一个月顶多挣5、6000元。这显然不是李昌想要的,他想轻松些,多挣点,不可能去打工的。
上寨在山里,只有三十多户,汉苗混居,是一个大村落的一部分,据说300年前就有人在这住,寨子下面有个大湖,被100多年前的一场泥石流填了一半。
一条路从上到下通向县城,全长40公里的盘山道,中间还有几节被泥浆覆盖。每天只有一台大巴车,早出晚归,联络上寨与外面的世界。和每个在外面打拼的村民一样,李昌每次回来都会带些新东西回来。
在大山外面,昔日的币圈首富李笑来登高一招,把炒币暴富变成显学;真格基金创始人徐小平振臂一呼,一场财富造神运动席卷中国。但是进入2018年,由比特币引领,所有的虚拟数字货币齐刷刷地进入下跌通道。
图/视觉中国
据数字货币行情网站CoinMarketCap统计,自2017年12月17日达到19732美元的顶峰后,比特币的行情一路崩溃,最低下探到3215美元,总市值跌去八成,其他数字货币也随之暴跌,区块链概念只火了一年,便只剩下一地鸡毛。整个市场说是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恶劣的市场让原本的梦想家离场,野心家逐渐露出尾巴。无数人的命运在产生转折:交易所、项目方互相收割,山寨币、空气币、传销币此起彼伏。即便是叱咤一时的私募大佬进了这个圈也得按这里的规矩玩,要不然只能血本无归。
可尽管如此,对于上寨的村民来说,李昌还是布道者,是野生版的李笑来、徐小平一般的人物。他把微信头像换成了桥水基金总裁瑞·达里奥,上面还写着他的一句言论,“如果你不觉得一年前的自己是个蠢货,那说明你这一年没有学到东西。”
上寨里关于李昌的传说很多,说他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村支书许磊对他有些正面的评价,他脑子很灵活,“可能是在小就在外面跑,去的地方多了,他和我们说他去过澳门啊、泰国、缅甸这些地方,有些见识的。”
被数字货币洗劫的寨子
一位接触过李昌的村民对我讲,他不是第一个接触比特币的村民,只能算村里前五位搞这东西的,“最早玩币的那位早就闷声发财去了。”
可是作为村子里的野生李笑来,李昌极为推崇这煊赫一时的枭雄,连带着一起崇拜的还有币圈大鳄宝二爷。“你们的课,我已经上了。但你们的当我一个都没上。”在教师节那天,李昌发了这一条朋友圈,向两位前辈致敬,“未来已来,我这张旧船票还能不能登上你们的破船?”
李昌十分焦虑。
“我的知识来自李笑来老师在‘得到’上开的课。”李昌认为,即便是关于李笑来坊间传闻很多,特别是别人偷录的录音曝光过后,这个人的名声确实不怎么好,站台的项目也没少割韭菜,但是他写的《韭菜的自我修养》及《财富自由之路》都很不错,作为区块链新人可以读读,读完会对李笑来有更深的了解。
至于宝二爷,从一个卖肉的商贩,通过比特币身家倍增,在内蒙古开比特币矿场,在美国买庄园,这般传奇经历更让他钦佩不已。“我们说他投机也好,割韭菜也好,可他确实赚到了钱呀?我们不讨论企业家的第一桶金都有原罪,我们只说他吃到了区块链最初的红利。”
区块链技术出现的初衷是构建一个以去中心化信任机制为内核的新型生态体系。离奇的是,随着币圈引入ICO的玩法,中心化节点的作用却被无限放大。大型公司纷纷入局,行业KOL作用凸显,站台一个活动,拉两个群,喊几句话,韭菜应声而倒。有好事者曾编出数套扑克牌,对应几十位所谓币圈大佬。
这种信息极度不对称的现象也出现在上寨里。“他见到我就讲,‘财富自由’、‘暴富’‘赚大钱’,听得我都害怕,哪块天上会掉馅饼啊?”小柯回忆起李昌在寨子里布道的场景,“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讲完了就给我们看他赚了多少钱,有的人看到他赚得不少就上钩了,跟着瞎买币。”
小柯的爸爸在家里种植兰花,名贵的兰花可以按株售卖,价格不菲。小柯家里就靠兰花生意盖起了两层的砖瓦房,还有一台车,堪称上寨首富家族,家风持重守成,对炒币这种暴富暴贫的生意并不感冒。
但这种家庭条件并不是每个上寨青年都有的,在寨子里的30多户人家中,仅有五六家是砖瓦房,其余都是木质吊脚楼,楼下养着猪和牛,外面立着旱厕所。
图/仉泽翔
上寨历史最长的一间大屋已经用了上百年,解放前,这栋大屋的门口打死过一名土匪,是小柯太爷爷干的。现在寨子里没钱娶媳妇的老光棍还有不少,这屋里就住着一位,是个哑巴。还有一个单身汉经常酗酒,喝醉了就躺在村口的小广场上,谁家的狗晚上跑出来撒欢刚好碰见了,就拽着他的裤腿脚把他弄醒,催着他回家去。
靠砍甘蔗、砍大树为生的年轻人难以理解复杂逻辑,他们只相信自己眼里看到的,在他们眼中,李昌就是投资灯塔。“给他们讲挖矿,讲分布式记账,讲公链,讲生态,哪个晓得?哪个有耐心听?他们只关心赚不赚钱,看到我赚钱了就跟着我投。碰见行情不景气亏钱了就开始埋怨我。”
可即便如此,数字货币在寨子里俨然成了一种新型社交工具,年轻人之间打招呼从“开黑吗?”“今天在抖音上刷到了啥?”逐渐变成了“今天行情怎么样,加仓了没?”
国庆7天假期,不少年轻人从外地回到老家,婚宴、吃酒络绎不绝。酒席上的社交是互相割裂的。“以前是喝酒的年轻人一边,不喝酒的老人和孩子一边。现在是炒币的一边,不炒币的一边,根本聊不到一起去。”
小柯也在这段时间参加了一场婚礼,新娘是他的发小,也是炒币大军中的一员,现在嫁去了另一个寨子,“听说李昌给她推荐过一个币,20几块钱进去的,不到10块钱出来的,亏得不行。”
在上寨的炒币热潮中,只有极少部分的人赚到了钱,亏损的现象俯首皆是,少则数万,多则数十万。
在上寨村口,一户人家正在盖新房,原本已经封顶的小二楼被加了一层,灰色的砖块和原本的红砖颜色十分不搭。“这层楼就是他们家里人炒币赚到点钱,赶紧拿出来盖的。”小柯指着尚未完工的建筑对我说。“也是盖得断断续续,有点钱就拿回来盖房子了,还算好的,其他的基本上都是血本无归。”
图/仉泽翔
李昌告诉我,现在是熊市,他要回笼资金,手里持有的都是主流币种,“有几个比特币,三大平台币也有一些,试水了一些新项目,都还没到赚钱的时候。”
小柯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狗屁,他要是赚到钱了,还至于天天管别人借钱?连100块都要找别人借?”
催收与反催收
炒币的后遗症与夏天同时来临。许磊远在北京工作的儿子许伟在五月份开始陆续接到发小借钱的电话,一次就借两三百,借了几次之后,农夫有了,蛇也来了。“这是拿我当韭菜割啊。”许伟对这波钱荒心有余悸,“我哪里知道他们是在炒币,就以为是做生意缺点钱周转一下。”
今年正月初三,是上寨最近这五六个年节里最热闹的一天。村委会组织了一场“接姑妈、姑爷回家”的活动,类似于园游会的性质。米酒管够,肉管够,年轻人喝酒喝得十分尽兴。
活动的资金是由村民自发捐款拿出来的,捐款清单就贴在村民广场上,少的捐了三五百,多的也有一两千。“今年看样子没有那种感觉了,年轻人都在外面欠了一大笔钱,老年人手里才有几个钱?”村主任许磊回想起来,一声叹息。“根本统计不出来整个寨在外面欠了多少钱,我天天在村里搞扶贫,他们天天想着天上掉馅饼。”
管朋友们借钱当然是最上策的选择。上寨是个熟人社会,彼此知根知底。对民间借贷来说,这是最基本的风控。作为村里首富级的人物,小柯的爸爸已经被炒币者借了几轮,“一开始都是熟人,抹不开面子就拿了些,后来借得多了,我也不给他们好脸色看了。”
身边熟人被薅了个精光,炒币者抓住了互联网金融的手,将其视为军火库。据许磊介绍,借网贷这波风潮从17年开始就有,当年主要是买手机的消费贷,和一些信用卡。零星几个逾期未还,被催收员打电话过来催款的,后期也都还上了。
如今催款电话越接越多,每天至少两三个,每一笔都七八千,并且共债,以贷养贷的现象十分猖獗。对上寨的年轻一代来说他们的信用几乎可以宣告破产。
村子里的标语写得清清楚楚,“失信者不能坐飞机、高铁”“父母失信影响子女上学、就业。”
“他们就是不拿网贷借的钱当钱,那对他们来说就是个数字,炒币赚到了打到自己卡里的才算钱。”许磊恨铁不成钢,“他们需要坐高铁吗,飞机吗?不需要啊,去个广西,广东的坐大客车就能回家啊,失信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影响。”
上寨的现象仅仅是整个互联网金融下沉市场的冰山一角。一方面,庞大的现金贷用户以薅平台羊毛为乐,觉得“自己凭本事借的钱凭什么要还”,更不用说支付更高昂的利息。另一方面,平台方经常使用冒充公检法机关的软性暴力和“爆通讯录”等形式进行催收,刑事案件频发,常常为舆论口诛笔伐。
10月21日,杭州警方以委托外包催收公司使用冒充国家机关,以恐吓、滋扰等软暴力手段催收为由,突击查处上市互金企业51信用卡,再度使互金行业的催收及还款情况暴露在公众视野。
有借有还本是商业社会最基础的契约,如今却成了势不两立的僵局。面对平台催债,在互联网隐秘的角落里,一群借款人以达成了反催收联盟,以微信群、QQ群为串联,互相分享经验,比如怎么薅羊毛不被征信系统纪录;哪家平台风控力度不行,随便可以借到钱的;怎么样才能不还高额利息;如何怼走催收员;如何与讨债律师讲法律……
不少反催收群需要收费才能进,甚至在进群之后的第一时间需要立下毒誓,以家人性命做赌注,表明自己不是平台方的卧底。
10月中旬,网上传闻,深圳一家大型催收外包机构的两家分公司被警方查处,在不少反催收群里引起热烈反响。即便警方尚未正式公告,但借款人们视之为反催收工程上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
“催收公司被查处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了,现在最好玩的现象是有些催收公司通过业务转型,变成了反催收公司,和我们打擂台。”一位头部互金机构的高管对此颇为无奈。
有利可图的前景,让更多资本开始加入这块混乱的战场。据前述高管介绍,一家名为某资产管理集团H旗下持有多个QQ群,打着债务重整的名义,不仅公开分享对付银行、法院催收及网贷平台的方法,还有偿为债务人提供代接催收电话、拒绝还款方式及向各金融平台勒索现金赔偿。
H集团的套路十分单一,通常是先鼓动逾期借款人制造噱头,鼓励自杀等行为,要求金融机构从宽处理,减免费用。金融机构稍有松口,便乘胜追击,在社交媒体将逾期借款人被催收的事迹进行传播,再向监管机构投诉机构暴力催收。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机构往往不堪其扰,被迫让步。一位与该公司交涉过的互金从业者称,H集团的收费标准是,代接催收电话,每月300元,勒索回来的现金赔偿五五分账。但天眼查上并没有这个资产管理集团的工商信息。
当金融下沉之后
世界正在下沉,快手、趣头条、拼多多等公司的崛起证明,在电商、短视频等互联网细分领域,下沉市场能够迸发出何等的商业价值。
Facebook在其发起的数字稳定币Libra白皮书中讲述了一个金融普惠的故事。
图/视觉中国
据世界银行Findex报告显示,全球仍有有17亿人没有银行账户,穷人为金融服务所支付的费用更多,辛辛苦苦赚来的收入被用来支付各种繁杂费用,如汇款手续费、电汇手续费、透支手续费和ATM手续费等。“Libra的使命是建立一套简单的、无国界的货币和为数十亿人服务的金融基础设施。”
具体到中国,金融“普惠”的成果便是各类金融平台的出现,其设立初衷正是作为是信用卡的补充,去服务那些没有被信用卡覆盖到的五环外人群。
一家拟上市的持牌金融机构态度则更加坦然,直言其主要业务是向三四五线城市的人群提供消费分期业务,这正是传统金融无法覆盖到的群体。线下模式比重很大,这也是公司的重资产和护城河。
有机构人士表示,“不可否认的是,客群是有阶级性的。30%的用户是优质的,是银行嘴边的肉,40%是次级用户,理智的公司对这些人是存疑的,想碰触又不太敢抓住。还有30%是中间人,既要服务好,也要保持一定的警惕。”
在下沉用户中,90后用户几乎占据金融机构客户群体一半的比重。有调研数据显示,20-30岁的青年用户在消费贷群体中的占比约为42.25%。互联网流量巨头更是机构获客的重要渠道,字节跳动旗下的今日头条、抖音在各类贷款广告中赚得盆满钵满。
一位主打技术驱动的互金平台员工认为,“现在主流平台的风控系统,还是依赖于大数据的分析结果“。所谓大数据风控是把一个人拆分成近万个信息点,扔到机器里面去逐级分析。但各个平台之间的数据不互通,也不是所有网贷都要上征信,共债问题根本没法解决。
”这种基础的风控就是简单的区分你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和评估信用指数的征信是完全是两回事。”前述员工称,按照这套逻辑,即使是一个农村家庭出身的人,没有诈骗行为, 在平台上没有大片的逾期,即便是还款能力有所欠缺也能通过放款。“这种风控环境给了砍头息和714高炮生存的土壤。这种高利率状态,那些平台即使给100个人放款,最后就5个人还钱,那也还是有赚头的。”
“归根结底还是场景,没有场景就是最大的风险。”一位头部互金公司的高管认为,上寨事件的发生,一方面是放款机构没有严格按照场景下款,把可能是用去旅游的借款,挪用去买币,造成了风险的加剧。
另一方面,借款人虽然都在一个寨子,但产生借款行为时却分散在四面八方。“如果他们借钱的时候都在寨子里,按这个寨的规模,以我们的技术能力是能按照诈骗行为去提前进行拦截的,根本不会放款。”
一家主打信用卡代偿的机构声称,现在机构下款的流程是应当被再优化的。在其公司的下款流程里,风控被前置到获客环节的,提前排除掉严重多头、不良客户。“我们的不良率在行业算是中等偏上的吧,比我们好一点的应该就是头部的几家上市公司了。”
“我恳请这些借贷机构,不妨麻烦点,放款之前给我提前打一个电话,问问情况,别等到最后没人还钱了再来找我,我是真的没时间管了。”在遥远的上寨,比起大数据与算法,许磊更相信的还是人心。
(文中李昌、小柯、许磊等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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